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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考研路

2001-02-11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为什么要写我们?我们是谁?一群被该死的分数打得遍体鳞伤的倒霉蛋!怎么,想把哥儿们立成反面典型警示后人?别别,我……

他们将脑袋瑟缩在高高竖起的衣领里,面容像此时京城的暮色萧飒而冰冷,上面写满了一个外乡年轻人特有的落寞,和在书山题海中蛰居已久的困顿。眼神闪闪烁烁:惶惑、逃避、自嘲……

那时的我就站在他们的“家”里,没法形容的零乱和灰扑扑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复习资料是小屋的景观。我从来没想到在声名赫赫的名牌大学围墙外,在寻常巷陌的大杂院、小平房甚至破败荒凉的巴沟村,聚居着一群年轻而心怀梦想的他们,一年又一年,如鸵鸟般孜孜行走在象牙塔的一隅。

他们管自己叫“考研专业户”。

“很多次我在心里大叫:我要死了!我要发疯了!我不干了!”

“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完了!我出来的目的就不是平平淡淡,我不敢想将来,许多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这社会变数太多!我能做什么?没有其他的技能,像个废物!”黄宇锋(化名)抱着头,一只手激动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冲着我一口气地叫道。

这个面色苍白的土家族年轻人,两年前毅然辞去家乡贵州的工作奔向京城,在知识就是力量的时代,他要用知识重新锻造自己;当然,最重要的是,拿下一顶高含金量的硕士帽,牌子越硬越好,他要用这个撞开那些令人艳羡的名企高职的大门。两年过去了,然而……

“不考?不甘心呀!我不服输,自己不比别人笨,为什么不考?”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反诘道,嘴角随即漾起一丝自尊的冷笑。

“可是,考上了又怎么样呢?”他耷拉下脑袋,反复自言自语,梦呓一般:“考上了又怎么样呢?我已经28岁了,年龄这么大。现在二十四五岁的硕士最受欢迎。”

黄宇锋租住的小屋就在北大小东门外的大杂院里,这儿每家每户几乎常年驻扎着考研的。此处紧靠大学,蹭课蹭教室方便,信息灵通,上各种考研辅导班、串讲班也方便。当然,一个月150元的租金,上哪儿找去?

他的屋子像只鸽笼,走进去你只会想到上床,因为没法站也没法坐。一张铁架上下床占去了大半空间,地上一片狼藉。

黄宇锋在这儿一住就是两年。

从一个来自偏远外省失意者的眼光看过去,北京陌生而冰冷。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城市的精彩内核之间是隔了重重樊篱的,他只能旁观而无法触摸这种精彩。他必须跨越。考了两年民族大学经济系,未中;今年一咬牙就报考了北大。

他跟我谈起母校———那所在京城谁也不曾听说过的贵州某大学和毕业后像温吞水一样的日子。他分到一家国有汽车配件厂做销售,收入还过得去。书生意气和沉默内向的性格使他成了单位里的“另类”,没法和同事沟通,经常逃离办公室。“不开心,没有激情,很委靡,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我想换个环境。”他说。

每次他都败在英语上,3分、5分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我已经习惯了失败,有时是分数,有时是些难以把握的东西……”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今年他复习得异常艰难,来自经济、精神上的压力让他无法平静地喘息。每次考完他就边等分数边到网络公司打工。他卖上网卡,运气好的时候刚够糊口,背的时候就挨穷,朝不保夕地跑到老乡那儿厚着脸皮蹭饭蹭地板睡。考研的第一年他就花光了一万多块积蓄,第二年他打算再次背水一战时,爸妈的工厂倒闭,家里经济拮据起来。

“今年再考不上的话,明年可能就不考了……”他盯着地面,低声说。

不考的话,他遇到的问题会越来越多:经济、前途……好马不吃回头草,不可能再回原单位;到外面去闯,他凭什么?鬼都知道,那些装在脑子里的应试知识在现实中毫无用武之地!

“很多次我在心里大叫:我要死了!我要发疯了!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可第二天真的冷静下来就想,付出了这么多,放弃了那么多,我现在还什么都没有,血本无归,不是太亏了吗!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他看上去痛不欲生,又疲惫不堪。

他说走到现在真是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就缺那么一块‘敲门砖’哪!为什么就那么难?!”

见到张磊的时候,是在暮色中北师大门外的小平房地带。那儿也是考研的“老巢”,8个人1屋,上下铺,像学生宿舍,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蟑螂窜来窜去。

他要坐晚上7点半回安徽老家的火车。我决定送他。

他的行李箱笨重无比,里面全是考研资料。每年他就随身携带着这只箱子,像候鸟一样南北辗转迁徙。

“说起这几年的考研经历,我只有两个字:辛酸。”一谈起考研他的眼神立马黯淡了。我这才注意到,他的额头竟爬上了细细密密的皱纹。

“知道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吗?保研的过的是猪一样的生活,找工作的过的是狗一样的生活,考研的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我现在过的就是猪狗不如!倒不是像有的考研哥儿们,穷得一天就啃俩窝窝头,我是精神上的摧残太大了!心理压力太大!我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喝咖啡……早晨还得起来看书哇。从21岁考到26岁,头发大把大把掉,觉得自己真老了……

“有时候我也想,我是不是太偏激?非得一条道走到黑?我考的是哲学,辩证法也懂得一套一套的,怎么就过不了自己心上的那个坎儿?也许自己真的是变了。”

1996年张磊揣着一张经济数学专业的成人大专文凭来闯北京。在满大街的大本、硕士中,觉得自己很不入流。他先在一家贸易公司做业务,做得不错,人缘也挺好,可就是升不上去。要强的他急呀——

“眼瞅着那些黄毛丫头都窜到我头上去了,我能服气吗?业务还没我强呢,不就是文凭硬点吗?每次听人评价,总说小伙子人不错,就是学历低了点。我听着就不是滋味儿,总觉比人矮半截。那时北京到处都在考,不是考托考G就是考研。我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实现从大专生到研究生的飞跃呢?就那么个纸片儿,可是块“敲门砖”哪!走哪儿人家都认。

“可考研真不好玩!有人说考研是条贼船,上去了就下不来了;又说考研像吸毒,让人上瘾。精辟精辟!现在大家都在算考研成本,比如这个大师的辅导班是200元,那个名家的串讲班是300元,每年还水涨船高呢,复习资料越来越贵,还有吃呀住的,一年不花个七八千到万把元的能撑得下来吗?我听说有哥儿们干脆向朋友借钱考研,这投入产出比他也算过,一旦上了研,特别是热门专业的研,那立马还不来个咸鱼翻身么?还管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4年来,张磊不停地换地方考,先考首师大,后考南师大,今年又报了北京石油大学,一来是同等学历报考限制很多,二来是失败的地方太容易使人触景伤情。他说自己命不好,前年英语上了线,但政治没过;去年政治上线了,英语却卡了壳儿,总分就差1分。

每年考试结束就回家休整等分数,那样的等待是可怕的,像梦魇一样;年后又北上,先打工,下半年辞职潜心复习。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样的漂泊。

“这些年折腾下来,我已经失去了平常心,越来越宿命、浮躁,一做题就想到以前的惨败,就自问会不会又差那么1分、2分,情绪立马一落千丈,复习没法正常进行。我现在一看到英语就跟小时候看到我爸一样,骨头都是酥的!平时除了考研,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神经脆弱,一根筋老在考研上转,好像魂不附体。我算是看透了,这个社会,能力需要学历来做证明,学历能为能力的施展提供“敲门砖”,我就缺那么一块“敲门砖”哪!为什么就那么难?!我的心态是不是有点扭曲?啊?”

他哈哈笑起来,自嘲、凄怆。

我不敢凝视他的眼睛。

“我一定要考上,成为我同学里最牛的一个!”

“我是谁?我是‘考研大仙’,想和你聊聊,喂,怎么不给我回伊妹儿呀?”电话那头一个低沉的男声说。

我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没想到在网上随意发出的E-mail竟然有了回声。

那个声音有着极强的倾诉欲:“我是‘四朝元老’,你别见怪,我们这些专业户彼此都这么称呼,大家这么叫着,感觉特亲切。现在的状态?好极了!真的真的,想吃就吃,该顾虑、担心、害怕的全过去了,没感觉啦……”

这个俨然成仙得道的声音来自西安,他叫高峻。1998年从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就过上了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在家里那间几平米的书房里整整呆了4年,就为了一个目标:考研。平时他连楼都不下。然而隐士生活换来的依然是年复一年的败局,去年他预感到可能会有转机,分数终于下来了:总分超过分数线30多分,可是高等数学却差了4分!他又一次感受到命运无情的嘲弄——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赌进去了,我的青春,我的未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一定要把考研进行到底!

“说起来,我学的还是热门专业:通信。毕业后进中兴、华为这样的大公司、一个月拿个五六千不成问题。很多人听说我考研都说我傻,放着好好的钱不挣,非得去挤独木桥。傻不?是啊是啊,我们班当年就有很多同学进了这些大公司,几年下来房子、车子、票子也都有了,小日子过得挺红火。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尽管戴着“考研专业户”的帽子,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

“那不是我所期望的生活方式呀!满足于现状,永远只能在公司研发部中下层做,除了自己的那份活,永远接触不到核心技术,学不到真正的东西。我有一同学在深圳华为写产品报告书,一年到头就干这个,票子是拿了不少,可有啥前途?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是个小本科呢?不可能委以重任。文凭代表机会呀!

现在社会是太看重学历了!前一阵西安交大有个招聘会,我去遛了遛。那些好IT公司的老总对本科生挑三拣四,一听说是研究生,哎哟,那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乐得跟什么似的,来来来,坐坐,咱们好好谈谈。上了研就是个机会呀!我还年轻,25岁,不甘心这么平平静静过一辈子,人要有志气!

“我每年都要去几趟北京,走在北京街头,感觉特亲切。北京好呀,是个干事业的好地方。毕业那年留京很不容易,我只好回西安。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打回北京去!我们有同学至今还在北京漂,背的时候跑回学校和老乡挤床铺,到公主坟卖手机,什么都没着落。在北京那地方混,起码得有这三样中的一样,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本事!本事嘛,至少得有个高学历垫底吧。

“其实我真的特痛恨考研!走到这道上也是极无奈的事儿。太浪费时间了!要不是考研,我早会不少东西了。

“现在的考研就是叫人死读书,今年背的明年就忘了,真没办法!考的和用的是两个系统,如果没考上,等于白学。悲哀啊!……”

“把大好青春赌在一场考试上,值吗?太可惜了!”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家孙喜亭教授听我讲了“考研专业户”的故事后,吃惊之余发出了一声沉重叹息:“他们打算坚守多久呢?把大好青春赌在一场考试上,值吗?太可惜了!”

默然良久,孙教授表达了他的忧虑:“近年来愈演愈烈的考研热,一方面反映了年轻人的就业压力和求知热情,但也暴露出社会在人才选拔标准上的偏差。惟学历导致追学历,年轻人不得不为了一纸文凭,殚精竭虑地应付一场场考试。其实,学历和真才实学之间并不能完全划等号。但现在一些用人单位盲目追求高学历,施以高待遇,势必导致考研热的一再升温。这种不正常的现象该引起我们的重视了。”

孙教授特别想对“考研专业户”们说:你们积极进取的精神是值得赞赏的,但放弃已有的岗位和可能获得成功的希望,孤注一掷,把最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这条路上,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考研上,代价太大太沉重!

“人生的路很宽,何必都去挤一条路呢。考研的朋友,不要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更别沉浸在失败的阴影里迷失方向。”

(《中国青年报》20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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